用雙目與四肢撫慰世界。 用無數皺褶將之埋葬在肺腑深處。 無盡的思想氾濫、有限的生命。 之所以能夠傾訴愛意,是因為相信相遇和別離必定有其意義。 之所以能夠高歌生命,是因為人同樣深愛著被天光雲采包圍的自己。 所以傾訴愛意與高歌生命什麼的啊--他才一次都沒有說過。 ✿ 他看見視線的一角某個物體隨著太刀一起飛了出去。 當三日月宗近回過神來時,他才發現自己的手指永遠地離開了他。 四根手指從根部被連根切斷,斷面由左往右,大拇指連接著指甲的那段指節也隨著這麼一道斬擊失去了原本的銜接之處。 無力緊握太刀、脫離身體的手指,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輕易地化為單純的肉塊,非常隨意地、非常無關緊要地,跟著刀身一起落在一米遠的雜草叢裡。 三日月宗近只分神了那麼一秒,他被自己飛走的手指和刀身攫取了注意力,左面大太刀的突刺在下一個瞬間穿過了他的左腹,三日月宗近的喉嚨深處湧出了腥甜的味道,但那大抵是錯覺,能和人類一樣被開膛剖肚、鮮血四溢的錯誤感受,好似自己和人類一樣流著的鮮紅色液體真的是血液似的--三日月宗近在周遭的叫喚聲中找回了自己的呼吸聲,他穩住氣息,直接用剩餘的那隻手抓住插入自己體內的刀身,死死抵住不讓對方將刀刃從自己身體裡拔出來。 他已經很久沒有感受到疼痛了。 三日月宗近像是精疲力盡地垂下頭,低聲輕笑了幾聲。 「--三日月!」 他聽得到來自審神者的呼喚。 本來該藏身在安全處的審神者,在戰場上暴露了自己的位置,這件事不只是三日月察覺到,不遠處的燭台切光忠見狀當下立刻捨棄了自己的崗位,朝三日月宗近的位置急奔而來。他才留神到飛鳥衝入了戰場內。 三日月鬆開了手指,那把大太刀在他體內,毫不遲疑地轉了一圈後直接從左側的腰部橫砍穿出,「這個」「刀」「相當地」「善於殺人」--三日月宗近毫無遺漏、正確地解讀著現狀,而乘著對方破壞自己肉體的空隙,三日月宗近的手指亦精準地破壞了對方的喉嚨。 他沒有倒下的餘裕,燭台切光忠趕到三日月的防守空隙的右方,格擋住溯行軍的太刀,三日月宗近的體內被破壞得相當嚴重,他懶散地用視線掃過一輪周遭,思忖著是否該去撿回他的刀, 以及手指。 ⋯⋯他突然沒來由地想笑。 直到審神者一頭撲進他的懷裡時,三日月宗近才意識到飛鳥擅自闖入戰場的原因是為何--「三日月宗近」已經毀損到幾乎要消失的程度了,他才注意到自己面臨的處境是如何。飛鳥平常是會放著讓他們重傷也不會擅自從安全處離開的人,畢竟審神者最重要的任務莫過於指揮刀和保住自己的小命,隨意讓自身遭遇危險並讓刀劍們分神來保護審神者是最差勁的瀆職行為,「審神者」都是這樣被訓練過來的。然而重傷是如此,斷刀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飛鳥讓自己的肌膚緊貼著三日月的胸膛,在沒有符紙的情況下這樣能夠減緩斷刀的速度,儘管也只是減緩而已。 其餘刀男似乎也意識到現在的處境。 「⋯⋯」飛鳥抓緊他胸襟上的布料,僅只遲疑一瞬,隨後,冷靜平穩的少女聲音靜靜地在迴響在空氣中。 「撤退。」她說。 就在審神者啟動時空傳送裝置的那一刻,持著長槍的敵軍以燭台切光忠來不及反應的速度闖入腹地,一個箭步向前,將長槍突刺向飛鳥的後頸。 「 !」 燭台切光忠的暴喝撕破空氣。 聽起來像是在警告,也像是在呼喊主子的名諱。但因為同時多種聲音摻雜在一起,飛鳥專心致於啟動裝置而沒有聽清楚。 僅止一瞬間的事,三日月宗近仍是反應了過來,他在飛鳥的咽喉被破壞前將她攬入懷裡,並用另一隻仍完好的手接住長槍的頂端--就在下一個換氣開始之前,時空裝置便發動了。 不知怎麼地,當時空傳送啟動的那瞬間,飛鳥就意識過來這次的傳送失敗了。
明明沒有色彩卻會褪色的東西、是什麼? ✿ 審神者從馬背上一躍而下。 其他人還來不及反應,負傷的大俱利伽羅腰間的刀已被抽走,她小小的身影在空中翻了半圈,朝著追趕過來的時空溯行軍一刀貫穿,散發著黑霧的敵方骸骨消散得很快。審神者因為起跳太急而沒能預備好緩衝,為了不讓手上的刀直接壓地,反射地讓手舉高,於是重重地摔在地上。 街道的碎石隨著撞擊挫進皮下的感覺襲來,而她只穿著短袖及短裙的水手服,身體左側著地的審神者感到手臂一陣發麻。 ——好痛。 她喊在心裡,但很清醒。 這一瞬間發生得太快,正在緊急撤退的隊伍成員們,完全沒能預料。燭台切光忠本來殿後,卻因為視線死角而沒能察覺到身後那把敵軍短刀。他衝過去扶起審神者,發現她雙眼緊閉,「主上⋯⋯!」一向沈穩的燭台切這時語調急促起來。 「⋯⋯沒事,我沒暈過去。」審神者睜開一隻眼睛,「只是有點麻。抱歉,這是大俱利的刀,但我有顧好。」她勉強舉起還握著刀的右手。 燭台切並未多言,只默默接過刀、拋給照看負傷成員的鶴丸國永接好。將審神者橫抱檢查,壓地的一側除了點點瘀血,也滲出了些血液。整體傷勢不嚴重,但小傷口卻多得多。 接著一期一振拉著馬趕來把審神者安置好,再確認後方安全無虞之後,一行人立刻策馬趕回本丸。 ✿ 如純潔的百合散發出清香,又似美麗的薔薇帶著傲骨的刺。 ✿ 回到本丸,審神者受傷的事驚動了所有人。 前來迎接的壓切長谷部,一時驚恐自然不在話下,抱著人的燭台切則不發一語,雖然審神者看起來僅只大片擦傷,人也很清醒地搖手跟他說『沒事』,長谷部雖然擔心卻沒有多問。得到許可後,長谷部作為坐鎮本丸的管家,便負責處理此次出陣隊伍的傷員手入事宜。藥研藤四郎留在大廣間替審神者處理傷口,雖然清創花了一點時間,然而有傷口的地方都先包了起來。 燭台切一直待在旁邊,並在最後負責將審神者抱回起居室。 「光忠,其實痲痹感已經退了。我可以自己走。」雖然審神者能夠自行掙脫,但因為燭台切沒有正視她,她試著跟他說話。 然而燭台切像是沒聽到似的,審神者此時確實感受到對方的怒意,也就暫時先不說話。直到審神者被小心翼翼放到床邊坐好,燭台切半跪在床邊與審神者視線平行,這時才認真地凝視著她。 「光忠生氣了呢。」審神者試著用笑臉應對。 「妳應該明白我為什麼生氣。」 「就算你會生氣,也不影響我這樣做的理由。」 「關於這點,我們也爭論過很多次了。」燭台切眼神掃過審神者手上和腳上的繃帶,「小季,妳真的很亂來。」 這不是第一次,審神者試圖親自抵抗敵軍。由於前職是警察,審神者身手並不差;練過劍道,也有受傷的覺悟。但那些經驗和在過去時代的戰鬥、或說真正跟溯行軍拔刀相戎,仍是有差距的。 審神者——鳴澤季歌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是亂來。或許是有些莽撞,但她這麼做,是因為沒有把自己視為單純的主人、指揮者——這點讓照顧著她的燭台切非常頭痛。
那是久遠到或許是幻覺也不一定,如泛黃殘舊照片般的過去記憶。 母親留著很長的頭髮。有著夜裡的大海一般深邃的黑,放下時如瀑布垂在腰際晃蕩。她總是跪在梳妝台前,持著木梳,彷彿對待易碎品般嚴謹而小心翼翼地一下又一下梳著長髮,然後盤成髻插上簪,看上去像是一個精美的結垂在後腦勺。 有次年幼的自己躲在拉門背後,探出半個頭,望著母親梳髮盤髻,挽起長髮露出雪白的後頸。 她看得入迷,直到自己與梳妝鏡中的母親四目交會才回過神。鏡中的兩雙眼睛有著一樣的墨色。 信子,過來。母親的聲音一直都是那樣溫軟,帶著笑意。 年幼的自己步進房間,母親拍了拍榻榻米,她順從地在母親面前坐下。 母親替自己梳髮的動作比看上去更加輕柔,手指細細地順過髮間,髮絲沒有一次與頭皮拉扯。最後她梳了個公主頭,收束半邊的髮別上夾子,剛過肩的頭髮還不足以挽起髮髻。 好了哦。母親的手指安穩地輕輕落在肩上,她道過謝後別過身子,抬頭望向母親。 那個,媽媽的髮簪好漂亮。 一直以來母親使用的髮簪只有一個,尾端刻成花形的兩齒木簪。那優美的弧形彷彿與生俱來就和母親的盤髮同為一體,她長大後才知道那不是花,而是藤葉的紋。 以後信子結婚的時候,這個髮簪就送妳吧。 那我也要留長頭髮,梳跟媽媽一樣的頭髮。 那支髮簪後來去哪裡了,她不知道。母親在她三歲半時死了,沒能將髮簪交給出嫁的自己。她至今也沒有結婚。 中學時曾有一次想起那支髮簪,她找了又找,翻遍梳妝台一無所獲。後來她曾向姐姐隨口問起這件事,大概是處理遺物時收到哪裡去了吧?不過家裡很大要找找,也有可能燒掉了。短髮的長女沉思之後得出的回覆,是最後一次搜索那支髮簪下落的答案。 自那時起她的頭髮沒有更長過。像不成文的規定,剛過肩一個手掌的長度之內,和母親替她梳髮那時一樣。 與髮簪無緣的長度。 她望著手上的髮飾,花形雕刻的兩齒木簪。顏色或樣式都和母親所持有的不同,大約是那弧形與記憶中過於似曾相識,才會想起如此久遠的事。 此時她人在熙攘的市中心商場。今天是本丸每月一次的外出採買日,到現世添購一些萬屋較難取得的日用品。購物清單已經順利全數購入,距離預定回去的時間仍有一段空檔,便四處逛逛--然後不知不覺間被髮簪吸引而停駐。 買了也用不著。她把簪子放回架上,目光卻依舊游移在上不肯離去。 準備動身離開的瞬間,她的背後傳來熟悉的音色。 「主上對那個有興趣嗎?有點意外呢。」 「啊⋯⋯沒有,只是看看而已。」 穿著便服的加州清光悠然走近,手上的提籃塞滿保養品與化妝品。每回在採購日看見那些瓶瓶罐罐,她都覺得遠比自己,眼前的近侍更接近人們口中的女孩子。 彷彿果實般的紅色雙瞳對上視線。那是會讓人想起眼前的青年形似人而非人,彷彿不存在於世上一般的顏色。每每這樣四目交會,她都無法主動從那紅色上轉開視野。 「主上不想換個髮型嗎?」 「咦?」 「主上的髮質很好呢--不過一直都是維持這個長度,除了馬尾之外好像也沒什麼變化,」紅色眼珠在她身上打量了一圈,手指側在頰邊思索著,「這樣太可惜了,要不要留長試試看之類的?」 清光將身子趨近兩人面前的貨架,伸出手擺弄展示品,上了亮光漆的指甲在一個個飾品上跳動。那些髮簪、髮夾、髮箍彷彿忽然從視覺中褪去了顏色,只剩下了清光專注挑選的側臉,與他指尖的紅。 在商場的喧嘩人聲之中,自己的聲音分外清晰。 「那個⋯⋯我可以請清光君,幫我梳頭髮嗎?」
這份愛就如原野上蜿蜒的葛藤。 在不知不覺間,早已悄悄佔滿他的整顆心房。 ✿ 夜空明月高掛,如水的月光灑落在庭院中。 一名衣著整齊的青年跪在日式平房的緣廊上,腰挺得筆直,在一片萬籟俱寂的環境中顯得有些突兀。他神情嚴肅,目光直盯著眼前的虛空,一隻手還跟著比畫,不知在畫些什麼。 這時,一陣輕微的響動自他身後的紙門內傳出。 那些聲響非常細微,即便是寂靜無聲的深夜也很難讓人察覺。若是其他人,說不定就忽略過去了。 但,這名青年不同。 他一聽見聲音,左手便做了個類似收攏的動作,接著轉過身面對紙門,隔著門輕聲叫道:「主人?」 裡頭的人沒有回應,卻又製造出一陣悉悉簌簌的響動--那是有人掀開被褥及起身的摩擦聲。 「主人,容我僭越。」告知一聲後,青年小心翼翼地拉開紙門。 月光穿越紙門間的縫隙鑽入房內,使得原本昏暗的室內添了些亮光。 鋪在房內的一床被褥上,坐著一名女性,年紀看起來不大,似乎還正值青春年華。她感受到自門縫照進的月光,先是微微抬頭看了青年一眼,接著又垂下頭,任由長長的青絲掩住自己的臉。 「怎麼了,您睡不著嗎?」青年維持著跪在緣廊上的姿勢,溫柔地詢問。 對方沒有正面回應這個問題,只是用少女特有的柔軟聲音,略帶猶豫地叫了句:「長谷部⋯⋯」 聽聞主人的呼喚,名為長谷部的青年原本規矩置於膝上的手微微動了一下。可他隨即放下這對自己來說略顯失態的舉動,露出微笑,說道:「是,您的長谷部隨時恭候在此。」 見長谷部如此回應,少女抬起原本低垂的臉,一雙眼睛直直地望著他。她眉頭微蹙,抿了抿嘴,總是面無表情的臉上罕見地露出躊躇的神情。 這麼多年了,她仍是學不會怎麼開口要求。 長谷部不認為自己是個有耐心的人,可一旦事關房內的少女,他便感覺自己彷彿有了無比的耐性,哪怕是等到天荒地老也無妨。 因此他依舊跪在原處,靜靜地等待著。 「我睡不著⋯⋯」良久,少女才乾巴巴地擠出這兩句話。「我想出去走走⋯⋯」 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長谷部微微一笑,一隻手放到胸前,道:「是,謹遵主命。」 接著,他站起身,邁開修長的腿大步跨進少女的閨房,熟練地取下掛在牆上的羽織,走到被褥旁單膝跪下,將羽織披在少女肩頭。 當長谷部靠近時,少女輕輕動了動手指,身體也變得有些僵硬。但她最終沒有開口,任由長谷部動作。 長谷部強壓下自己心中激動的情緒,如同故事中常見的紳士般伸出手,輕聲對少女說:「請把手給我。」 自他靠近後又再次低下頭的少女攪著手指,爾後才像是下定決心般,慢慢地伸出手,把自己潔白的手指搭在長谷部伸出的手上。
藥研藤四郎緩緩蓋上台前的書籍,幽幽地啟口。 「不動行光,你『又』打算賴在我這裡多久。」 「我還以為你『又』打算將我晾在一旁當成空氣。」 那是我本來的計畫沒錯。 顧及同儕間最後的情義,藥研藤四郎本就不打算在這個時間點對他落井下石。更何況,事情會演變到這步田地,他也難辭其咎。 數日前,不動行光對審神者告白。 對於刀劍男士們來說,「告白」這個語彙實在過於新潮,但為了簡明扼要地說明整件事,縱使他個人感到彆扭,仍是使用在給予壓切長谷部的口頭報告內。 自那天起,不動行光再也沒能跟審神者說上半句話。 顯而易見地,審神者是在刻意躲避他。 她這種鴕鳥般的消極回應,理所當然對不動行光造成不小的打擊,導致他幾乎每天都來藥研藤四郎的書房報到,次數多到後者不得不適當地採取放置措施以免延宕進度。 「我的確是說過,你可以找個機會告訴大將。」基於禮貌,他轉身面向談話對象,淺紫色眼浮現一抹夾雜著同情的無奈,「但是、不得不說,你的時機真是⋯⋯⋯⋯嗯。」自詡為人溫柔的藥研藤四郎努力將內心的吐槽說得委婉。 「⋯⋯這點自覺我還是有的,你就別說出來啦!」不動行光半閉著眼,自暴自棄地臥倒在草色榻榻米上,「誰叫樓理大人要說什麼『我的夢想就是能去荷蘭自助旅行,直接定居下來也不錯。』我是不曉得荷蘭到底在哪裡,但她的意思不正是未來預計離開本丸嗎⋯⋯一想到這裡,我便顧不得什麼時機了。」 眼神變得閃爍的藥研藤四郎,腦內再度自動地重現那時的畫面。 ✿ 正當藥研藤四郎微微張唇、猶豫著是否要回答他時,紙拉門被唰地一聲打開--背對光源的審神者面容模糊,她默默將手中摺疊平整的衣物丟至榻榻米上,猙獰的表情活像是前來踢館的挑戰者,即便是兩位身經百戰的刀劍男士也不禁震懾於她的氣勢而同時一僵。 「不動,你換上這身衣服,跟我去一下本能寺。」審神者佯裝冷淡的語調間或著些許抖音,彷彿在極力克制著某種過於喧囂的情緒。 「本能寺⋯⋯?」來不及解析審神者稍嫌怪異的言行舉止,神色訝異的不動行光神色反射地問道,「又要再去修行了嗎?」 「不是。我說的是現在、這個時空的本能寺。」審神者不自覺地壓低嗓音應道,爾後又立刻作出不留反對餘地的霸道命令,「五分鐘後在『門』那裡見⋯⋯就這樣。」沉默幾秒後補上一句表示結束的信號。 說完該講的事情後,審神者便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留下茫然的兩人相對無語,一方面不曉得應當作何反應,另一方面又感到眼前的場景似曾相識。 「⋯⋯我個人認為、大將應該養成關門的習慣。」 「那種事才不重要!」 對於藥研藤四郎似是真心的建言,不動行光狠狠地予以吐槽。 |